杨国平（左）第一次有了重新维权的希望

     
泰源铁合金厂冒出的烟雾笼罩周围农田　摄影-于建永
    

 
工业园内的重污染企业不断释放浓烟
山清水秀山区中“违法”建立工业园 重污染企业违法生产好几年———
　　6月5日（世界环境日），贵州省铜仁市龙田村，细雨霏霏。村民杨国平坐在自家的堂屋里，又与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诉讼部部长张兢兢通了一次电话，因为张兢兢部长正在为他们起草一份《环境污染行政处理申请书》。自从去年8月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刑2年以来，他第一次有了重新开始维权的希望。杨国平心中保留着那些痛心的经历。
　　事件经过
　　村民抗议污染无果断水源逼停企业　企业要求市委市政府改善投资环境
　　■城里重污染企业搬迁到龙田村旁
　　2002年，杨国平所在的龙田村迁来一家铁合金厂。2003年9月该厂投产后，由于没有安装治污设施，高炉排出的黄褐色浓烟常常铺天盖地笼罩着方圆几里的农田和村庄，气味呛人，空气能见度低。该厂在村民用来灌溉农田和生活用水的长堰大塘中取水用于生产，污水也直接排入堰塘。不但人们的健康受到影响，附近农田也饱受污染之害，蔬菜、稻田减产，果园挂果大幅减少。
　　这个厂名叫铜仁市泰源铁合金厂。据铜仁地区环保局有关人士介绍：该厂在2002年以前叫铜仁市铁合金厂，为国有企业，原来的位置在市中心。由于污染严重，无环保设施，市民意见极大，成了铜仁市区最大的污染问题，铜仁地区行署要求必须关闭。但考虑到老国企及职工生活问题，铜仁市研究决定将它迁至郊区的龙田村。后来该厂被民营企业收购。
　　龙田村村民们告诉记者，从2003年9月直到2005年9月，该厂没有治污设备。在望眼欲穿等待该厂修建治污设施的两年中，村民除了向环保及其他部门投诉外，还在村民组领导下，要求厂方对几年的污染危害给予经济补偿，但多次商谈未果。2005年9月该厂的治污设施终于投入使用，但他们却失望地发现，为了降低成本，厂方在生产时经常不开启治污设备，污染物仍向周围大量排放。每当环保部门来检查时，厂里就开动治污设备，检查组一走，工厂周围又是浓烟滚滚。等待了两年的治污设施成了摆设。
　　村民描述的主要事实在铜仁市人民政府2006年8月28日发出的《关于市泰源铁合金厂污染纠纷情况的报告》中得到了印证。《报告》中说：搬迁到郊区后，该厂产生的粉尘确实对周围环境造成了影响，在2003年9月至2005年10月期间，曾有村民电话向环保部门投诉。这家铁合金厂的污染问题也引起当地环保部门的重视，在铜仁地区行署2004年下达的《关于下达2004年地级限期治理项目的通知》中，该厂列为第一批限期治理项目。此后，该厂两次共投资270万元安装治污设施。2005年9月，地区环保局对该厂进行了达标验收，并颁发了排污许可证。但在此后，该厂仍有不正常使用治污设施的现象。
　　■村民多次抗议污染未果扒开大塘致工厂无水停产
　　2005年12月，积蓄几年的矛盾终于激化。村民两次来到铁合金厂抗议，要求生产时必须使用治污设备，并再次提出补偿要求。28日，有关部门与村干部及村民召开协调会，厂方承诺在生产时使用治污设备，但在补偿问题上仍未能达成协议。
　　10天后的2006年1月7日晚，村民再次发现铁合金厂生产时未开启治污设备，他们来到工厂门口，要求厂方立即停止违规生产，厂方没有答应。激愤的村民们为了迫使工厂停产，扒开了村民集体所有的长堰大塘（厂方生产也在这里取水）。于是工厂因无水而停产。
　　1月9日，泰源铁合金厂向铜仁市委、市政府提交了《关于要求保障企业正常生产秩序的报告》，“强烈要求政府改善民营企业投资环境”。后来，村民杨光均、杨国平、罗来富、杨光华先后被市公安局以“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刑事拘留，2月20日由市检察院批捕。2006年8月10日，他们4人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缓期执行2年。

　　现场探访
　　蔬菜瓜果基地遭遇污染威胁
　　今年5月8日凌晨零时30分，记者和几个村民来到泰源铁合金厂附近，冶炼炉正在紧张生产中，红色火光在夜色中分外耀眼。此时，治污设备没有开启，厚重的烟尘从厂房上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形成一团巨大的阴影，又缓慢地扩散开来，弥漫向山野中。上午10点左右，记者再次来到厂房附近时，庞大的治污设备已经开启，不时飘出淡淡的蒸气，冶炼炉也只有少量烟尘冒出。相比夜间那可怕的景象，周围空气清爽多了，但能见度也并不高。
　　在离厂房不远的一户村民的露台上，残留着少量黑色粉尘。这家主人告诉记者：这就是铁合金厂排放的粉尘，因5月2日下了一场大雨，将原来积存的厚厚粉尘冲走了大半，而残留下来的则是铁渣。他用一块磁铁往粉尘上一放，立刻吸附了大量铁渣。
　　一条溪流顺山而下，自上而下建有三四个堰塘，这是村民们灌溉和饮水的来源。铁合金厂取水的堰塘位于龙田村上游，塘中水色黑黄，明显有浓重的工业污染物。在它的下游，是村民饮用水的水站。
　　这一带是铜仁市主要的蔬菜、瓜果基地，周围山坡上有大片的桃树、李树和柑橘，山腰以下有蜿蜒的水田。记者走进几片果园查看，挂果状态都很不好。一片桃树刚被砍掉堆在地里，附近一位正在收拾菜地的老农叹气说：“从2004年种上就一直不挂果，只好砍掉，种点别的吧。”沿路走去，看到好些地块砍去果园后种上了玉米。
　　村民刘建华带记者去看他家原来的柑橘林，这片柑橘已衰败得很厉害，其中一些已砍掉种上了李子树，但挂果也并不好，还有一些地块改种了玉米。刘建华说，他家1993年就种柑橘，是村里种柑橘最早的。原来挂果极好，每年可产八九千斤橘子，收入可观。但自2003年铁合金厂开工后，柑橘大面积落叶、落果，收成锐减。他家原来还种有1亩菜地，每月卖菜就有几百元收入，已计划好要建蔬菜大棚。铁合金厂搬来后，菜心里落满黑灰，人家一听说是龙田村的菜就不愿买，菜地也只好不种了。两个收入来源都没了，刘建华成了附近工厂的打工仔。
　　纵深调查
　　“先上车后买票”企业环评拖延数年
　　我国的《环境影响评价法》是在2002年10月颁布，2003年9月实施的。据铜仁地区环保局介绍，泰源铁合金厂未做环境影响评价就建设、生产，它的环境评价问题拖了好几年。
　　■铁合金厂搬迁位置环保局事前并不知道
　　地区环保局一位不愿具名的领导说，泰源铁合金厂的搬迁位置，环保局事前并不知道。动工建设后，环保局去现场查看，觉得离村民组太近，提出应搬到山里僻静的地方，否则污染问题不好解决。但当时征地已决定，并已开工建设，环保局的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这位领导说，当时国务院已规定不许再建铁合金厂，因此省环保局和地方环保局都不敢审批泰源铁合金厂的环境评价。直至该厂建成试生产，环保局也不敢批准试生产，但它仍然试生产并正式投产了。
　　环保局的几个工作人员说这叫做“先上车后买票”，新建企业在环境评价方面还有“边上车边买票”、“上了车不买票”等手法。听起来，这“先上车后买票”算是比较好的了。
　　这样一直到2005年10月，省环保局来电话，口头委托地区环保局做环境影响评价，并要求该厂先建设环保设施，达标后才审查它的环评报告。这是违反《环境影响评价法》规定的。“我们觉得这不合理，但作为环保部门，我们必须管这事，管了比不管好。”这位领导这样说。于是从2006年开始组织专家审查。

　　记者在泰源铁合金厂的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上看到，该报告是2005年底提交的，审查通过日期是2006年12月，也就是说，泰源铁合金厂自2003年9月投产后，一直处于“违法”生产状态。而杨国平等人是在2006年8月10日被判刑。
　　在泰源铁合金厂建设投产的几年中，环保部门曾一再要求泰源铁合金厂治理污染。记者看到铜仁市环保局2003年8月15日发出的《关于对市辖区内应取缔、关闭、淘汰、停产治理企业进行清理的情况报告》上，该厂排在名单的第一位，“违法情况”一栏内注明是“无治理设施、未做环评”。而市环保局在2006年11月26日发给该厂的“环境违法行为限期改正通知书”上写明，该厂“2号炉（9000KVA）除尘设施未通过达标验收而投入生产”，责令“于2006年11月28日之前改正以上违法行为”。
　　■山清水秀山区里有不少重污染型企业
　　铜仁市地处武陵山脉。在泰源铁合金厂的网站上记者看到这样的介绍：“坐落在风光绮丽的十里锦江河畔的灯塔工业园区龙田村。……山水秀丽，交通十分方便。”
　　这个“山水秀丽”的灯塔工业园区里聚集了12家铁合金、硅、锰等重污染型的中小企业。
　　从泰源铁合金厂往工业园区（也就是往山里）里走，沿途不时可见小型工厂，周围人口密集，民居、商店、餐馆鳞次栉比。除泰源铁合金厂外，路上看到的其余三个小型铁合金厂均已停产，据说是因为近两年市场萧条。
　　园区所处山脉的最高处有一家小型硅厂，我们的车正打算在它附近调头时，厂房上突然腾起巨大的黑色烟柱，而且连续不断地施放了好一阵子，厂房及周围山坡也变得灰蒙蒙的。我们走进一家正在午休的锰厂，黑色锰渣堆从厂区倾泻而下，长达几十米，堆积在一个小型山间洼地里。在附近的另一家锰厂旁，我们看到的情况也是如此。
　　当地村民告诉记者，园区刚建成的前两年，其他村民组也抗议过新迁入企业的污染。但杨国平等人被抓捕并判刑后，这种呼声已经沉寂。
　　■灯塔工业园区“违法”存在数年
　　据铜仁市国土局一位资深人士介绍，灯塔工业园区建于2002年。建立工业园区应报国务院审批，但灯塔工业园至今没有经过审批，属于程序上违法，非法占用了大量农田。这个说法在铜仁地区环保局得到了印证。这里的一位领导说，灯塔工业园区在法律上并未得到批准。但他也同时表示，把一些污染严重的中小企业迁入园区，比任他们分散污染好管理。
　　据国土局的这位人士说，当时国土局提议在另一个地区建工业园，那里有三个废矿区，人口较少，可以利用废矿的土地资源和劳动力资源，使废弃资源得到再利用。虽然该地区交通较为不便，但可以由市里投资进行完善。这个建议没有被采纳，而灯塔园区距铜仁火车货运站较近，符合企业投资的要求。
　　他说，市政府给招商引资开绿灯，规划部门只能去满足政府的既定方针，所谓“谁不开门就找谁”。园区的征地也是由园区管委会自己完成的，这是完全违法的，按法律规定，征地应该由国土局实施。
　　与记者同行的中国政法大学污染受害者法律援助中心诉讼部部长张兢兢说，在业内，这种现象被概括为“地方政府集体违法”。在他们遇到的案例中，这种情况相当普遍。在这样的背景下，地方环保局的地位十分尴尬。
　　据消息人士透露，国务院曾有检查组来检查工业园区，市里将工业园的牌子摘下，领着检查组绕道而行。等检查组走了又将牌子挂上。这位人士说，灯塔园区内招商引资进来的企业也因此没有合法手续。如果现在去检查灯塔园区，他们必定拿不出合法的审批手续。但现在“上头”打算按“占用基本农田”进行处罚，然后补办手续。也就是将既成事实逐步合法化。

　　疑问
　　污染受害者们命运将会怎样
　　杨国平4人目前仍然在缓刑考验期。杨国平已到一家工厂打工，其他几人也都找了一份工作。他们都需要生存。岁月在流淌，生活在按照固有的轨道行进，但已经发生的一切却不会了无痕迹。
　　当初，他们聘请的当地律师没有给他们做“无罪辩护”，据说做这种选择的原因是“如果态度好，可以判得轻一点。”但其中的一位律师也曾当着众人说过：“我可以给你们做无罪辩护，但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判决之后，他们4人也全都没有上诉。原因是他们的律师一再告诫：“如果上诉，就会马上把你们再抓进监狱去！”对于缺少法律知识并已经被羁押大半年的他们来说，这是无法再忍受的。
　　于是他们错过了为自己辩白、也便于法律援助机构介入的最好时机。张兢兢部长无奈地说：“现在要提请法院重新审理此案，难度很大。”
　　至于村民们前几年的污染损失未得补偿的问题，当地政府的说法是：“村民提供不出受污染面积和农作物减产程度等具体依据和有关对比数据。”对此张兢兢部长的意见是：“毫无准备的村民当然不可能提供这样的专业数据，这应该是政府和管理部门的责任，应采用当地多年平均产量作为依据。”
　　地区环保局的一位负责人明确表态：“这件事我们无权介入，也不去指责任何一方，但我们不赞成这样的处置方式。这应该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可以通过协商、协调的方式来解决。”
　　这位领导还认为，解决这样的利益纠纷，公平是关键。应该把握和谐发展的原则，让村民利益得到保障，企业得到合法利润，地区也得到发展，这才是共赢。
　　目前，张兢兢部长在指导杨国平等人，通过寻求“环境污染行政处理”的方式，使自己的合法权益得到保护并追讨前几年的污染损失。地区环保局的领导和工程师们也已表态，将加强对泰源铁合金厂等污染企业的监察和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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